返程途中,布衣向刘靖阐明了详情。
提及唐门与飞燕阁之嫌,刘靖也毫无头绪:“他们与我帮世代交好,怎会无端反目?你言之有理,此事更似离间之计。只是但事发突然,线索有限,我们又当从何处下手?”
飞燕凌太湖,翩然至唐堡。三派交谊百载,情义横跨东海蜀中,江湖美誉斐然,纵隔百里,信任依旧。外人或讥为愚信,但对三派门人来说,一切都是理所当然。
“在下不才,偶通一味苗疆秘药,可迫使服药者吐露真言。届时只需令司马仲试药,像他这样的刺客,必与幕后主使直接接触。”
布衣蜷缩坐着,侧肋刀背伤处仍隐隐作痛:“但此方必需飞燕阁特培冰心草。苗疆本有其种,贩售中原各地。但不知为何,近日苗汉药材生意骤停,有很多药——包括这真言露——我都已无法炼制。”
“那就有劳周兄弟了。待安稳好家父,我们去飞燕阁讨要个说法。如若仍是朋友,那便去求药。”
“看来此行我是躲不过了。”布衣无奈一笑,勉强直起身子,“不过少帮主,若飞燕阁当真已非友人,我们还回得来吗?”
刘靖目光沉稳:“我自会修书三封,寄往武当、华山与少林。沿途尚有丐帮与少林的分堂可作佐证。纵使飞燕阁心存叵测,也得忌惮中原各派三分。”
听闻此言,布衣沉默半晌。胆敢暗算江南第一大帮的势力,真会忌惮中原三派?他心中生疑,却未出声。
于他看来,飞燕阁与唐门仍是朋友——在用毒行家眼中,若真以自家秘毒下手,几无异于自揭身份,明目张胆地公然宣战。
他年纪轻轻,不惭自诩医家之翘楚,毒道之宗师。此二派若真为幕后主谋,手段未免太过拙劣。
但又是谁胆敢放肆,将如此大罪嫁祸于二门头上?飞燕尚持中律己,而唐门素以诡道狠辣著称,绝非可轻辱之辈。
这般挑衅足以激起江湖震怒,绝非轻易可为。
“刺客乔装朝廷使者,这倒让我想起……”布衣正低声嘀咕,抬头望去,却见刘靖已然会意。二人相视一笑:不管是苗疆人还是太湖帮,最不惧的就是朝廷的阴谋诡计,这是流在血脉里的傲骨。
只是经年来,朝堂风波频起,党争如潮。若真是朝廷所为,背后的主谋更如雾中鬼影,委实难以查清。
就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鸿门宴,至今无人知晓究竟是何方神圣筹谋此局。
东厂、六扇门、内阁大臣、司空将军,乃至当今圣上,皆可能涉足其中。他宁可与江湖恶人周旋,也不愿卷入这争权斗狠的枷锁。
念及于此,布衣脑袋已隐隐作痛: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祸事。此去飞燕阁,必将是危机四伏。前路未卜,如今唯有且行且看。
可谁让他钦服刘虎,近乎执念。滴水之恩,自当涌泉相报。如今恩人遇险,真凶未明,纵然山遥水阻、云深路杳,亦甘随刘靖共赴迷津。
“飞燕阁……”布衣内心默念。于他而言,那处并非陌地,故人往事皆让他无法怀疑。此番故地重游,也许掺着少许私心。
至少此行有刘靖,他应不是乏味的旅伴。布衣如是想道,看着刘靖沉着的面孔,安心不少。
他本不擅武斗,又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,身心俱疲。此刻刘靖作伴,性命无虞,他昏昏沉沉,不禁倚靠车壁,阖上了双眼。
*****
太湖帮的总舵,二十载前还不过傍湖而筑的水寨一隅。如今虽因节俭持家的祖训,还远谈不上富丽堂皇,但也算是摆脱了水贼山寨的粗鄙旧观,有了些名门正派的威仪气象。
青石板小道两侧,有昔日水贼的藏船洞窟,如今早已荒弃,水草封口;前方宏敞厅堂,帮旗高悬,器宇轩昂。唯有远方船工的调子悠扬,唱诉着太湖帮百年未改的底蕴。
布衣沉默地行于青石板上。此地他只造访两回,然往事如昨、历历在目。
初来乍到,他初出江湖,傲然自负。却因机缘巧合结识刘虎,自此心折其人,一念之间,竟留守医馆四年。
次回再至,是在练功场比试之时。他自认钻研刀法终有所成,怎料首轮便撞上刚夺少年英雄会魁首的刘靖,大败而归。
自那以后,他自觉高傲的性子着实被磨去不少。
布衣陷于回忆之中,待行至厅前,觐见帮主夫人时,才幡然惊醒。
刘帮主已移交最忠诚的帮内心腹照看,司马仲也被收监起来。
帮主遇袭,如今帮内大小事务由帮主夫人全权操办,布衣此前只遥遥见过她一面。厅堂空阔,她屏退众人,独坐帮主之位,满目愁容冷肃,丝毫不见舒展。
二人恭身行礼,交付来龙去脉。
刘夫人静听始终,面无波澜,唯有目光不离布衣,深邃如潭。及至刘靖提及欲偕布衣同往飞燕阁,她方才启口,却未责刘靖轻率,反而望向布衣道:
“周布衣,你可识苗疆圣女?”
这一问扑面而来,布衣为之一怔。他抿了抿嘴,幽幽缓言:“夫人,苗疆上下,谁不识她?”
刘夫人目光如炬,布衣不由得直了直身子。
“此去飞燕阁,路途遥远。布衣,你替我好好照顾靖儿。”她言语举重若轻,仿若与布衣颇为熟稔,信服于他。
想必刘帮主曾提及过他,布衣暗想。
“帮主身陷重伤,帮中局势动荡。我虽为江南第一大帮,然三教九流并存,想必潜伏奸细不在少数。若不乘此主动探明真相,只会留出更多可乘之隙。”
二人皆愣了愣,不曾料她竟应允得如此干脆。布衣回神在先,拱手肃然道:“属下定不辱使命。”
他不禁想起四年前,刘虎答应他入帮之事,也是这般快意决然。眼前这位夫人眉宇之间,竟隐隐透出那人影子。
“你不妨暂归我太湖门下,既方便隐匿身份,又好在江湖往来,我帮也正缺良医。更何况,你师承之人,我欠了她一份无法偿还的人情。”
巾帼须眉,神韵竟然如一。
士为知己者死,江湖自古如是。得此信任,纵使是天大的祸事,他周布衣赴汤蹈火,也甘之如饴。
“飞燕阁主朱夫人,是我的旧识,靖儿于少年英雄会应曾见过。她博闻强识而不泥古,心明如镜,疾恶如仇。”
“昔年朝廷构陷江湖诸派,正是她挺身而出、力排众议,方揭其伪。若朱兰尚是我所认识的朱兰,此番之事,她必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刘夫人顿了顿,继续嘱咐道:“布衣,你对飞燕阁应不甚熟稔。此阁乃大夏江湖之耳目中枢,搜集、纪录、编纂天下武林事迹,其所纂《江湖录》,堪比江湖编年之史。是以他们知诸多不为人知之秘辛。”
“谢夫人指点。我等即刻整装,择日动身。”布衣与刘靖正欲告辞,刘夫人却抬手将二人唤住。
“且慢,此行宜藏不宜显。那刺客能知例会时辰、混入侍从,显然帮中已有奸细。事势危急,不可耽搁,今夜便换装易容,走山东水路。”
“我自会安排人手假扮你等,以乱视听。既能指使司马仲这类人物,背后势力定非等闲,你们万不可掉以轻心。靖儿,你应知帮内密道何在吧。”
不愧是曾经誉满江湖的唐门女杰,心思缜密、谋定而后动。布衣暗叹,眼下再无更周全之策。
“孩儿明白。”刘靖躬身领命,心中不由激昂。
他虽为少年英雄会魁首,家传刀法“太湖十七刀”相比其父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却一直未能在江湖真正崭露头角。
父亲的盛名既是荣耀,也是肩上的重担。他渴望有一天,江湖说客不再以“刘虎之子”称之,而是唤他本名刘靖。
刘夫人焉能不知他的想法?她昔年本是叛逆的唐门女侠,行事随心所欲,千里奔袭只为寻匿一人;而今身居帮主之位,举步维艰,事事权衡,早非昔日那热血之人。
她既为人母,亦曾踏血江湖,自知此行凶险重重。今夕何夕,多少旧识英豪,都只剩墓前残香与三两旧物。若非事急难缓,她断不会轻许放行。
“你父在你之年,已能统摄江南百帮,你也当不负所望。唯事事需慎,布衣与尔皆涉世未深,江湖诡变,切勿轻信于人,切勿以身涉险。”
然而有些谬误不得不犯,有些劫祸避无可避,纵使叮咛千言万语,也再无裨益。
刘夫人深谙其道,也不再冗言,望着两人的背影,本应万千感慨,却生生堵在口中,如鲠在喉。
“江湖风雨如晦,愿终有晴日,护你们周全。”
她在心中轻声祈愿,连叹息都显得多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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